某高校農學專業大二學生王夢麗,第一次開直播是在運動會上,只是拍學校操場、不露臉,就收到了85元打賞,能頂她3天的伙食費。之后她在宿舍開播,每次跟網友聊天1小時,一個月后的一天晚上,一位第一次進她直播間的網友,給她刷了3個價值1000元的禮物。
并非所有人都有她的好運氣。比如地理與信息科學專業大三學生張欣然,第一次開播是在MCN公司的小格子間里,她每天播四五個小時,下播已經是凌晨,她用洗手液卸妝、睡在公司的沙發上,第二天再趕回去上課,“(老師)講的什么都不知道”,一個星期只賺了100多元。
像他們一樣,一部分大學生正在嘗試娛樂類直播,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沒有特別的才藝,把日常生活作為直播素材,在鏡頭前刷牙、戴美瞳、磨指甲,或者捧著飯盒吃麻辣燙。安徽某高校表演專業的學生發現,在操場的校園招聘展臺,MCN公司會熱切地給他們遞上傳單,邀請他們做團播。山西某高校的輔導員發現,每年新生季,假期還沒結束,就有“學長”“學姐”在校園里直播介紹學校,實則在幫學校附近的店鋪引流。
但在學生時期“做主播”沒有想象中簡單。一位接觸過幾十位大學生的娛樂直播運營張亮告訴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,部分大學生主播“急于提升自己的收入,完全沒有任何職業規劃”,甚至有人一學期掛科七門、想要退學專職做主播。他認為大學生應當充分認識直播收入的不穩定性,理性選擇未來職業,“大學時期本身作為校園環境與社會環境的過渡階段,過于將重心投入互聯網很容易造成學生與社會脫節”。
誘惑
王夢麗第一次站在鏡頭前是在一家漢服店,那時她才大一,主要工作是幫顧客穿脫漢服、清洗服裝,洗完的漢服有四五斤重,她一件件掛起來晾曬,一小時收入只有10元。一次偶然的機會,店里開直播,她被要求戴著口罩站在衣服旁邊,回答評論區關于服裝的問題。她說話活潑幽默,銷售額漲了不少,“可能我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”。
王夢麗來自單親家庭,她想減輕家里負擔,上大學后干過各種兼職,發現自己“不怵鏡頭”之后,她周末去兼職直播賣團購優惠券,時薪漲到了50元。
后來,她開始在宿舍直播。最初,她看網友的“主頁”找他們感興趣的話題。她對著鏡頭微笑、擺弄頭發,分享一些生活里的瑣事,直播間最多同時在線七八十人。有人問她的年齡、學校和專業,“大家來看直播,是對校園生活有幻想,也是對我有幻想”。在那次一晚上賺了3000元之后,她從一個月播四次,到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播,有時甚至翹課直播。
有MCN運營在社交媒體上發帖總結,宿舍主播的粉絲群體中44%左右都是18-24歲的同齡群體,而出手闊綽的“大哥”主要是31歲以上的企業白領。這和王夢麗的感受相似,在直播間和她閑聊的一般都是同齡人,“‘大哥’通常默默看,然后突然刷禮物”。王夢麗的直播間男性觀眾占比大,騷擾信息也會出現在私信和直播間。有“大哥”曾經暗示她,“雙非”學校“打工”沒有出路,“年輕漂亮才是最大的資本”。
為了“起號”,有學生告訴記者,她注銷過3次賬號,因為“新號會有流量扶持”。這些“技巧”是她從社交媒體上學的,網上針對大學生宿舍直播的“教學帖”越來越多,有MCN機構里的運營人員在帖子里給出建議,人設要“容易害羞”“乖巧可愛”,燈光建議“‘豆腐燈’(一種輕量化的便攜式補光設備——記者注)從下往上打,打鼻梁中間和脖子以下”,妝造要求臥蠶畫得明顯才“顯嫩”。“純真大學生女主播不會像社會上的主播那么油,那些‘大哥’也會放低警惕心”,一位直播運營這樣寫道。有運營在招聘帖里強調,“0違約金”“開播就賺錢”。
這些直播“低門檻”的論調吸引了不少急于用錢的大學生。地理與信息科學專業的張欣然想要嘗試直播,是因為她想去外地參加一個學科大會,但那段時間家人的生意出現問題,連生活花銷都需要貸款,她想要快速賺錢補貼家用,于是在招聘軟件上搜索相關職位,選擇了相對知名的MCN機構。
“我知道這是個販賣情緒價值的行業,但我覺得自己夠聰明,足夠應付。”張欣然第一次走進公司直播倉的一個小隔間,隔壁傳來女主播夸張的謝榜聲,運營在鏡頭前幫她調節美顏參數,給她挑選性感的、“可得性很強”的衣服。她有些僵硬地站在鏡頭前,一邊唱歌,一邊努力回想運營給她看的“思維導圖”,即如何根據粉絲的等級、年齡,說出對應的話術。
第一天她播了4個小時,到手20元。運營讓她回去抄寫“理論筆記”,熟練背誦向“大哥”要禮物的話術,例如“謝謝哥哥送的單車戀人,這是想干什么,要帶妹妹去兜風嗎?其實我很想去坐法拉利啦”。因為“跑車”的價值比“單車戀人”高。從小在學校就是“好學生”的張欣然形容自己是“做題思維”,每天下播后都會復盤自己的表現,總想第二天的收入能翻倍,“夢里都是直播的事情”。
黑洞
直播半年后,因為總是幾小時坐著不動,王夢麗感到腰疼,“感覺自己老了10多歲”。
直播久了,她對自己的臉愈發不滿意。“幾個小時都只能盯著自己的臉”,即使割了雙眼皮、買了之前不舍得用的高價護膚品,還會有人在直播間說她“駝背”“胖了”。有時連著播5個小時、嗓子“痛得冒火”,她仍會在鏡頭前保持笑容。
一開始王夢麗很怕同學和親戚看到自己在直播,后來一場直播觀看人數上了萬,“賺到錢了就沒什么不好意思”。有同班同學問王夢麗“如何起號”,同校也有人在平臺私信里請教她。
在一些大學生寢室,舍友之間還會“同行競爭”。王夢麗同寢室的室友也在直播,王夢麗一般會躲著室友播,因為如果觀眾看到宿舍里“都在直播”,“就沒有那種清純的感覺了”。室友比她開播早,但賺錢沒她多,王夢麗分析是因為室友在鏡頭前不夠松弛,“太像主播了”。為了獲得穩定流量,室友還簽約了MCN公司,每次直播要畫全妝,公司規定直播時不能吃東西、不能沉默超5分鐘,從第三個月開始室友被要求達到一定的業績流水,“達不到就不給發工資”。
在一些多人直播的宿舍,“撬大哥”是一種暗地里的競爭。有人會突然出現在正在直播的室友身后,觀察室友屏幕上的在線人數和音浪,或者故意跟室友互動,增加自己的曝光度。
濟寧學院教師教育學院的輔導員王欣欣是95后,她告訴記者,工作5年來,她處理過宿舍直播引發的矛盾,一位大二女生由于直播聊天持續到深夜,影響到宿舍其他成員的生活學習,宿舍內多次溝通無效,只能請輔導員出面協商直播時間。在王欣欣的調解下,這名女生答應直播最晚不超過晚上十點半;期末好好準備課程考試、暫時停播;直播過程中拉上床圍形成封閉空間、避免其他人“出鏡”。
除了宿舍內的暗流涌動,直播的收入也總是起起伏伏。今年10月份,王夢麗的直播收入下跌了75%,她本來想重新注冊賬號,結果有次她白天翹課開播,賺了4000多元。三四天過去,她又想打開攝像頭。她其實并不喜歡這種狀態,“如果賺不到錢,一想到占用的是寶貴的大學時光,就會更焦慮”。但是她總擔心現在不賺就“虧了”,“誰也說不準下個月賺不賺”。
一位已經放棄直播、目前正在準備考研的大四學生告訴記者,自己曾經嘗試了3個月的直播,第一個月只賺了10塊錢。到了第二個月,她開始覺得自己像個“客服”,“每天都在關心別人,根本沒人來關心我”。有次她播了一個半小時都無人問津,結果在下播前10分鐘賺了100元,那是她心情最好的瞬間,“等待果然是有用的”。但這種快樂只持續到了第二天開播前,一打開手機攝像頭,她又開始焦慮“能不能賺到錢”。
北京盈科(上海)律師事務所馮雨薇律師處理過不少大學生主播與MCN機構之間的糾紛。這些年輕主播常常向馮雨薇律師反映,他們開播三四個月幾乎沒有任何收入,也感受不到機構承諾的流量扶持,甚至形容“開播就像坐牢”。馮雨薇律師在實踐中發現,部分MCN機構采用批量簽約的模式,資源分配上往往“誰紅捧誰”,大量新人主播最終淪為行業“炮灰”。
在與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的交流中,馮雨薇律師進一步指出,盡管一些機構在簽約時承諾提供“保底工資”,但合同中往往暗藏隱形條款,例如“時長不達標不發放工資”“內容質量不合格不支付報酬”等,這些條款常被機構用作拖欠薪資的依據。更值得警惕的是,當主播因收益未達預期提出解約時,部分機構會轉而主張高額違約金,使得許多剛步入社會的學生主播陷入更為被動的法律困境。
積累
張亮告訴記者,很多人習慣了短期高回報的工作后,難以適應其他工作的節奏和薪資,“相當一部分在大學階段就開始直播的主播,普遍都會出現對現實社會的回避,如除旅游外平時極少出門,討厭與人社交,朋友變得極少等”。
中國青年政治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鄭建在研究中發現,許多大學生在開始嘗試直播時并非出于理性分析,“對自身特質認知不夠,對網絡主播職業要求也不甚了解”。許多主播入行是出于主觀期待,沒有更細致考量崗位與能力的匹配,僅僅從高期待出發,“只看到自己擅長的,以及行業光鮮的一面。”她說。
某個以“高學歷”為品牌的直播公會的負責人告訴記者,即使是娛樂主播,高質量的直播內容背后是大量的時間精力投入。他們公會的主播大多是“985”“211”院校的碩博生,很少招募本科生。該負責人認為,一些本科生的閱歷較淺、認知不夠成熟,“很容易3分鐘熱度”。
她常常會告訴“高學歷”主播,學歷只是“人設”上的加分項,“你的努力程度,對職業的敬畏程度,鉆研反思能力,這些職業基本素質才能決定收入”。他們會根據主播本身的興趣和專業領域設計直播話題,公會有具身智能創業者、海外旅行博主等,會在連麥環節引申出社會文化議題的思考。她認為大學生主播應該更理性地認識直播行業,“不能在隨便開播的情況下,期待一個非常高的收入”。
一些留在直播行業的人認為,即使選擇直播,也不能只被流量邏輯裹挾。某985高校法學研究生李靜告訴記者,她喜歡法律的平和與理性,但出于家庭原因,她希望早些經濟獨立,畢業后就選擇了直播帶貨的工作。
作為主播,她認為自己的優勢是對于商品更深入的理解、對于平臺流量趨勢的預測,以及調動客戶消費欲望的技巧。當直播間一下涌入上千人,李靜會立刻精簡話術、爭取1分鐘內把產品介紹清楚,“要能接得住流量”。
李靜認為直播帶貨能給她“一線廝殺”的機會,在律所實習時,李靜總是在做“幕后”工作,“長期是個‘小透明’”。她也想要“拼殺”,想要“證明自己”,自稱“小鎮做題家”的她希望能夠站在“被看到的地方”。
但她也覺得直播帶來了不少情緒和身體上的消耗,每天播完四五個小時后,李靜總感覺“特別累”“特別餓”,凌晨一個人去吃火鍋,“靠大吃特吃緩解負面情緒”。她還形成了一些特殊的用詞習慣,比如生活中很少說“絕對”“第一”,因為直播間不能出現絕對詞,只能說“第某一”“絕某對”。
有時候李靜也會自我懷疑,讀那么多年書是不是一種浪費。但總有些時刻,她會感受到書籍的慰藉。她現在的工作是在旅游公司銷售團體游,有次直播介紹一條南美洲的旅行路線時,她講到曾經輝煌無比的秘魯印加遺址馬丘比丘,想到了中國的圓明園,想到了《百年孤獨》結尾那場摧毀一切的颶風。在鏡頭前分享這些故事時,她覺得自己“不像工具了”。
持久的快樂
“吃人嘴軟,拿人手短”,有時王夢麗也覺得錢掙得不夠“安心”。她總擔心自己的賬號播不長久,“天天說的都是流水賬,觀眾的新鮮感很快就會過去”。她也想拍短視頻,但拍視頻技術成本高,“而且直播前兩個月就能起號成功,但短視頻博主起碼要半年以上”。她還擔心如果去掉美顏和宿舍環境,自己“不夠漂亮”。
她最后下了決心,打算賺夠10萬元,就考慮做視頻,標題就叫“有點小錢的女大學生一天怎么度過”。
對于張欣然來說,她想念學術研究帶來的更持久的快樂,“打賞的快樂只存在于看到禮物特效的一瞬間”。在堅持了一個星期后,張欣然決定放棄直播。離職的那天,她的直播收入第一次“破百”,但當她坐上回學校的公交車,她只覺得久違的輕松。
回想起來,張欣然說她難以承受迎合直播間觀眾的感覺,“那種焦慮像黑洞一樣,不斷吞噬你”。她一開始是想通過直播讓自己在學業上得到更好發展,“結果感覺離目標越來越遠”。從小她就喜歡參與很多課外活動,喜歡電影、音樂、小說和citywalk,“能做的東西有很多,但把自己局限在一個屏幕里,就會覺得自我價值損失了”。
她最近最幸福的體驗,是參與了一項關注城市空間設計與居民心理健康的研究,當研究實驗的第一個環節跑通的瞬間,“感覺自己的行動惠及了更多人,這種快樂能激勵我繼續前進”。
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本碩畢業的吳娜認為,應當把直播當作一種“短期的人生體驗”。她畢業后直播了近一年半,直播間經常有人質疑,認為清華畢業生應該“作更大的貢獻”。但她覺得,“讀書只是讓你明確自己是誰,要去哪里,讓你更有效地探索你的生命,對自己人生的不設限亦是一種人格魅力”。
“每個人對于直播的認知都不同”,她不避諱直播平臺的娛樂屬性,認為“直播間就是一件件商品”,“選擇你的直播間,一定是你身上具備能感染到他的東西”。她也強調直播的殘酷性,她認識的一些主播也出現了心理和情緒問題,“短時間壓縮情緒,收入和關注直白地展現出來”。
同時,她認為,直播也是一種新型職場,不僅提供了大量的就業崗位和機會,也給從業者提供了更多的時間和自由度,去學習、思考、創造。
但她更清楚自己想從直播中獲得什么。她每天直播5個小時左右,剩下的時間里,她喜歡畫油畫、健身,很少看手機,“上學的時候同學們都說我是‘互聯網圣體’”。她外形優越,性格率直,會“拋梗”,有觀點輸出熱情。剛直播的時候,她的心態也是“要做什么就想盡全力做到最好”,不管數據好壞,她總是穩定開播。
“新的平臺和新的模式會興起,沒有人能一直踩在風口。”現在她和朋友正在運營一家面向高校主播的直播公會,希望通過自己的經驗,提升主播們的職業水準。
在自媒體平臺和線下開展普法宣講的過程中,馮雨薇經常收到大學生們關于直播合約的各類咨詢。她注意到,許多同學更多是抱著“試一試”的心態進入這個領域,然而與傳統的行業實習相比,直播行業隱蔽性更強,運作機制對大多數人而言仍像一個“黑箱”。一旦發生糾紛,身邊的親友往往難以提供有效建議,更難以幫助他們在復雜的行業環境中維護自身權益。因此,在每一次咨詢的最后,她總會提醒一句:“請一定保護好自己,始終把學業放在首位。”
不少高校輔導員在接受采訪時表示,大學生在自媒體、創業等領域的探索值得鼓勵,但也要遵守學校規章制度。青島黃海學院經濟與管理學院輔導員孫增娟告訴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,最近幾年,她都是通過學生們的自媒體賬號了解學生的動態。
孫增娟也曾經處理過一起關于宿舍直播影響舍友生活的矛盾糾紛。因為直播,舍友的睡眠受到影響,但直播的同學認為舍友是嫉妒自己賺錢多。在孫增娟的溝通協調下,直播的同學調整了直播時間和地點,選擇課余時間在學校的創業工作室直播。了解到該同學未來想長期從事直播,孫增娟向她推薦了學校電商專業的相關課程。孫增娟認為,相比于獨自直播,參與校企合作項目更能學到專業技能,遇到突發情況也有團隊支持,能夠規避許多安全風險。
她介紹,學校從2003年開設電商專業,在“618”和“雙11”大促期間都會與企業合作,開展為期一個月的電商綜合項目實訓,實訓崗位主要以客服、場控、直播為主。在參與過一次實訓后,上述在宿舍進行娛樂直播的同學轉向了帶貨主播方向,畢業后的暑假,她開啟了直播間里的實習。
(文中王夢麗、張欣然、李靜、張亮、吳娜為化名)
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焦晶嫻 來源:中國青年報